桐子花开
365bet体育在线官网 www.baidushihundan.com 2013-04-09 09:10:08 来源:文/冉平 郑宝琴 作者: 点击:
(一)
六月三伏天,就算是在山里,顶着太阳在林子里钻,也还是能感受到层层热浪的来袭。桐子抹了一把汗,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子,提着还有点儿瘪的布口袋,继续朝山坳里的那丛花贝子树钻去。他记得,去年的那几树他摘了有一斤来湿的。要是结的好的话,今天中午能弄个两三斤湿的。山坳里背阴,那里的花贝子是结的最繁的,这个,打小在山里长大的他知道的比“小狗小狗dog”要早的多。从原来花贝子几毛钱一斤他开始摘起,一直到现在花贝子都涨到了五块钱一斤。这周围几座大山,阴坡阳坡,哪个地方有花贝子树,哪个地方有窦蓓子树,有几根,今年估计能结好些,甚至哪里贝子树爱开花,桐子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就和老父亲知道哪块地里点包谷哪块地里种蒜最好一样清楚。
“两三斤湿的,能干一斤多,七八块钱,够在学校一个周的生活费了”。桐子在心里暗自盘算。不过,桐子在这些花贝子还没有从叶子下长出来的时候,就从康宁市的师范学校毕业了。拿娘的话说,桐子现在算是“三不管”的人了——爹娘不管,学校不管,政府不管。
顺着这块溜石皮下去,就能够得着那几棵贝子树上的贝子了。桐子却没有这么做,溜石皮太滑了,他从腰上抽下弯刀,砍了根树枝丫,削了个长长的勾,钩住树干,贝子树慢慢靠近,直到桐子抓到了一根大一点的枝桠,桐子估摸得一点么错,带着叶子的,他就折了两大把,加上顶上的几个贝子花,口袋就满了。
桐子得意的坐在了溜石皮的顶上,一个个地把花贝子从叶子下面摘下来,装进布袋子里。不知道咋了,他就想起了音乐老师教的那首《好大一棵树》,确实,去年来摘这几树花贝子时,树还在桐子的屁股底下呢,今年,桐子还是坐到这里,只是那贝子树,却和他一样高了。
三年师范,桐子长的也不慢,还总是赶不上时间,一晃都毕业一个多月了,分配通知还没见影。收拾完最后一个贝子,桐子把散乱的叶子抱起,顺着石皮往下一点一点的丢……
“桐伢呦——桐伢,桐伢呦——桐伢!”山间传来了娘有点急促的声音,“哦——”桐子应了一声,他晓得,准是有啥事,要不,娘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叫他的。太阳还正红着,下午饭要到晚上去了。
桐子挎上布袋,拿起刀,挑了一条离家较近的路——这也不是个什么路,就是有捡干柴放牛的打疙瘩下套的人偶尔踩过,香花刺正疯长着,马桑树也横在路中间——桐子一边走,一边用刀掀,还是有刺刺拉拉的在脸上,手臂上,露着肉的地方拉过。
站到院坝上,桐子抹汗时,才觉得脸上,手背上,火烧火燎的。“啥事,喊叫人?”桐子问迎上来的娘。
娘接过桐子手上的刀和布袋,放在了屋檐下的台阶上,边撵着进屋的桐子说:“给,将才隔壁表叔给你捎了一封信,说是要紧得很,叫你麻利回来看看!”桐子正端着黑乎乎的大茶缸手停了一下,但他还是一仰脖,咕咕咚咚的把剩下的茶喝的只剩下茶叶,这才放下茶缸,从娘手里接过那封信。
那是一封只有收信人的信,牛皮纸信封很厚实,桐子一屁股坐到娘剁猪草的小板凳上,把信封对着阳光照了照,啥也没看见,他把信封立起,把拆封的地方空出来,小心翼翼的撕,生害怕会把里面的纸撕坏。
脸上的汗被一缸子水一催,流的更快了,拆到一半时,一滴汗水正好落到了牛皮信封上,桐子尴尬的看了看娘,发现娘比他还着急,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拆信封的那只手,也顾不得把肩上搭的毛巾递给桐子,桐子从娘的肩膀上扯下毛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这才继续拆下去。
里面是一份文件,红头的。第三行清楚地写着:“叶桐子同志分配到柳麻乡风平村教学点任教……”“娘,是分配文件哩!”桐子冲着娘喊,尽管娘就在跟前,“娘,你看,把我分到风平教书嘞”。娘把自己的手在毛巾上擦了又擦,才从桐子手中接过那份红头文件,认真的照着阳光看了起来,那神情,是桐子每次得奖状交给娘看的神情,只是这次,娘的眼睛里,闪着桐子从未见过的异样的光芒。“好,好,好……”娘是看不懂的,桐子知道,娘学得几个字,还是自己上师范后,假期闲的时候教的。娘却那么虔诚的捧着这张纸,像是捧着自己一个冬天在寒夜里一针一线捺出的针脚细密的棉鞋,在等待着挑剔婆婆的检阅。
桐子太了解娘了,她针线好,茶饭好,重要的是心眼好,她懂得把自己受的苦全部咽下去,把所有的阳光(桐子不知道自己为啥,就想起“阳光”这个词来)给别人。娘的隐忍,娘的包容,就像山坳里那棵结的最繁的花贝子树——从来没有人去照看它,而每年一到季节,桐子总会从那棵树上,摘到越来越多的贝子,尽管每次摘贝子的时候,都会把枝桠折的七零八落,可第二年,那些瘦小的枝桠上,都结的繁繁的。
可还是有桐子不了解的,娘在说“好”的时候,嘴角略过了一丝桐子都未能察觉的苦涩。
(二)
桐子娘朝灶洞里又添了一把柴,火苗兴奋地舔着锅底,她看了看桐子,正在哼哼着歌儿,她听不懂的歌。不过她知道,儿要去教书的那个学校,离她娘屋不远,只隔了一道梁。她还知道,学校就在干梁上,隔不远就是帽儿山,她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讲那里有个毛狗洞,有毛狗子,成了精……“娘,水开了!”桐子的喊叫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揭开锅盖,把擀好的面下了进去,盖上锅盖。看伢儿的兴奋,桐子娘实在是张不开口。
想着桐子,桐子娘总是很欣慰。
桐子他爸去的早,桐子小小的时候就听话懂事,也勤快。念书每年都会拿奖状回来,回到屋里,先写作业,写完作业就帮忙找猪草,拾柴火,稍大了点,放了假,桐子都会去坡上哇抓,只要是能变钱的,像啥黄姜,柴胡,窦蓓子,花贝子,金银花,构皮,竹麻……每个季节,桐子总能从这房前屋后的大山里找出能变钱的山货来。惹得左邻右舍的大人都眼浅桐子娘养了个好儿子,每次用条子抽打自己那不听话的儿女时都说,看人家桐子,多能干!
桐子的勤快,分担了桐子娘的不少负担。直到桐子顺利的上到初三,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康宁师范,和他一起考进师范的,还有明乡长的儿子,兰书记的女儿。他是那一届里唯一一个农民出身的考上的。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桐子娘兴奋的一整夜都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桐子去了屋后的桦树坪,桐子的爹就睡在那里。
桐子依旧是那一届中师生中学得最好的一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吹拉弹唱门门在行,文化课学得好,专业功底强,又在学校学生会里主持工作,能够在学校成功策划了几项大型公益活动。学校的几位老师很看好他,准备让他留校继续发展。都被他一一婉言谢绝了,他对老师说,我要回到我的乡镇,回到那生我养我的地方,教自己身边更多的乡里乡亲们,他总也忘不了临上师范时乡亲们凑钱来恭贺他是说的话,好好上学,学好本领,将来我们这里的娃儿啊就指望你了。
桐子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山沟沟里,隔着一堵土墙的母子俩,一整夜,谁也没有睡好。桐子娘一夜的梦里都是毛狗子,成了精的毛狗子;桐子醒来睡去,脑海里都是一张张如阳光般的笑脸……
(三)
第二天一早,桐子还在兴奋中。离开学报到还有几天,他得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远方的她。去邮局的时候,他碰到了他的同学明乡长的儿子明成旺,说是分到了区文教组,兰恬妮改了行,去了溪北公安局。桐子的这两个同学,不管是成绩还是能力,在康宁师范,都是末流。
同样是三年学,桐子开始上的时候,就听老师说的,好好表现,分配的时候就能去好单位。一直听话乖巧惯了的他,在这个时候,心里莫名的涌出一点酸楚。
可当他把信投进绿色邮筒里时,奇怪的是,他的这种酸楚忽然的就被甜蜜代替了。
她叫慧慧,桐子的校友,比他低一届。
慧慧不是班花,却是出了名的才女。桐子最喜欢慧慧说话的样子,微微扬起的嘴角,温和利落的谈吐,一笑一颦当中都让人想起山里的阳光,想起花栎树林子里的兰草花。
桐子当学生会主席的时候,慧慧是宣传部部长,各种大型活动,幸亏有慧慧的鼎力相助,大家都说,这俩,天生就是搭档。每次有人说这话时,桐子的脸比慧慧还要红。
慧慧的家就在康宁市,慧慧爸是最早下海的那一批先富起来的人。听说有钱的很,好几次,桐子都看见慧慧从黑色的小轿车里走出来——不过每次,这辆车,都是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来了。桐子只见到过慧慧的爸一次,远远地,慧慧爸的体态也是圆圆的,和传说中的有钱人一个样。
桐子很奇怪自己的感觉,每次和慧慧在一起,觉得慧慧就是他们家屋后花栎树林的兰草花,浑身上下就是兰草花那股清香。桐子也从未听学校里传闻慧慧的母亲,桐子也不问,他知道,慧慧不愿讲的,别人问也白问。他宁愿,在他心中,慧慧就是那株兰草花,永远馨香在他的心田。
桐子在绿色的邮筒前站了好一会儿,阳光从山头洒下,他抬起头,眯着眼,看着阳光里一圈圈的虹,在光线里漾开了去,鼻翼间,兰草花香幽幽袭来。
(四)
桐子娘这几天来一直都闷闷不乐,除了帽儿山毛狗洞的毛狗精,还有别的。桐子娘听桐子他隔壁表叔说,桐子的好几个同学都分到好单位,就她家的桐子……手中的针把桐子娘的手扎了一下,桐子娘把手放到嘴里吮了一下,把剩下的线三两下缠到了纳了半截子的鞋底上,丢到了针线簸箩里。
她进屋去了没多久,就提着那个花提包,朝街上匆匆奔去。他要趁桐子回来之前,再去争取一下。替她那个傻呵呵的儿好好争取一下。
桐子娘一路走,一路想着,见了文教组长该咋说——那个文教组长是她娘家舅的表侄,她凭着这张老脸,去说说,兴许还有点改约吧。桐子娘直奔文教组去,听看门的讲,伍组长在午休。桐子娘握紧她的花提包,在伍组长门外转了不晓得多少个来回,直到伍组长睡眼朦胧打开门。“伍老表,还记得我不?”桐子娘看着开门的伍组长热情地说。伍组长揉了揉眼睛,想了想,才招呼道:“是表姐嘛,咋认不得,来来来,快进屋,看那个小刘,不晓得把我叫一声,害得你等了这半天。”听到这里,桐子娘才松了口气,进屋去到办公桌前的板凳上坐下。接过伍组长递过来的水,没有喝,放到了桌子上,把花提包里的桐子的分配通知拿了出来,递给伍组长说:“伍老表,你看看,这……还有改约么?”伍组长接过来看了好久,才放下刚才勉强的笑容,说:“表姐,这怕是有些难,红头文件呐,不好办。”说完眼睛瞅了瞅桐子娘手里瘪瘪的花提包,“娃还年轻,去艰苦的地方锻炼锻炼也好,你说是吧,表姐?”桐子娘紧紧地捏着手中的花提包,里面是空的,她知道。不是来不及装点啥,是家里确实没有啥装的。她挪了挪身子,说:“伍老表,你看能不能看在我老舅的份上,桐子他爸走的早……”说这话时,桐子娘觉得她的脸烧得要命,心里有个什么使劲地戳了一下。伍组长不懂这些,他的表情告诉了桐子娘。伍组长不知道说了些啥,桐子娘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接过伍组长递回来的分配通知,桐子娘逃也似的离开了文教组。
在她看来,那里还不如风平小学,不如那个有毛狗洞的帽儿山。
(五)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桐子娘做了个梦,梦见了桐子他爹,她看见桐子他爹在对她笑。醒来,她想:嫌弃个啥,再咋说我桐子也是端着铁饭碗的人了,山里的娃也要人去教,再说离他外婆家也很近,顺便可以替我去照顾一下她老人家……天刚麻麻亮,桐子娘就起来,擀面,切酸菜,桐子起来时,热腾腾的酸菜面已经在桌子上了,看着桐子的吃相,桐子娘不由得掉下了泪。她害怕让桐子发现,就赶紧进屋去收拾行李去了。
桐子的家当很简单:两床铺盖,一把电壶,一个脸盆,朝自行车后座上一捆,就行了。其实还有一样重重的行李,就是娘的心。桐子娘也么说,桐子也没有言语,桐子懂得,那是娘一直凝望的眼,一直挥着的手,离开家的时候,桐子一直没有回头。
娘这些天的担心,桐子都知道,他不想让娘知道他知道,他宁愿让娘觉得,他就是那个傻呵呵的乐呵呵的没心没肝的宝。
然而前面的路,桐子却很茫然。
(六)
桐子骑着车,拐过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淌过了一条条冲断小路的溪水,天麻麻忽忽的时侯,才来到了风平村小学。天哪,这哪里是学校!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残破的蛛网黏在脸上,扒拉都扒拉不开,半人深的荒草,牢牢地占据着不大的院子,几根高一点的蒿子和野油麻在晚风中摇曳着,“风平小学”几个字从草丛中露出了脸——桐子原本想好了的好多宣言,连同想要那口长长的嘘的气一起,都被生生的咽了回去。
顺着踏倒的草淌过去,看到四间石板房左边的那一扇门开着。屋里烂办公椅子上坐了个人,正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见了桐子,那人把旱烟在没有棱角的椅子腿上磕了磕,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一脸欣喜的说:“老师,可把你给盼来了!”他那双粗大的手从桐子的肩膀上接过铺盖卷,朝墙角的那张铺板上一丢,接着说:“我听说给我们分来了个新老师,我吃了晌午饭就来了,把这间屋给拾掇了出来,你先将就一晚上……”趁着他说话的档儿,桐子看了一下被他收拾过的屋,竹子打的顶棚,是用上好的皮纸糊的,除了有几个洞能看到他的年龄外,其他的倒还完好无损。土墙被旧报纸包裹着,有几张已经脱落了,露出了岁月的沧桑,报纸也很有几年了,都开始发黄。墙角的那张床,就是两条凳子支着一块铺板,其余的家具,就是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了,脚下的地面虽然凸凹不平,打扫的倒也很干净。
“老师,还么吃饭吧?”
桐子觉得真的是饿了,还是一早吃娘做的酸菜面,一直撑到现在,“没有咧,这里附近有没有……?”还么问完,桐子就收住了话,他觉得自己瓜瓜的,这一路来,一会儿是人骑车,一会儿又是车骑人的,这干梁上连个人家都没有,哪会有吃的。
“老师,还是到下面院子我屋里去吃吧,走的时候,我给你姨说了,准备着,一会儿就好咧”。桐子迟疑着,“么事,我是这村上的支书,姓刘,以后交道多了,你就晓得我这个人咧……”看着憨憨的刘支书,桐子只好把车子挪了进来,一块去了刘支书家。
那一晚,桐子被老支书老两口留在了他们家,躺在垫满麦草的床上,桐子看着木楼板,想着学校的那间房,那顶棚破了的洞里,有没有老鼠,它们会不会从里面探出头来,接受他这个陌生的来客呢。
那一晚,桐子嗅着麦草的香,睡得很沉,竟然连一个梦,都不曾有。
(七)
第二天一早,是刘支书家的饭把他唤起来的。桐子也没有推辞,吃了美美一大碗,还觉得胃里面空牢牢的,鸡蛋挂面哪能赶得上娘亲手擀的酸菜面。想起娘,桐子才突然明白,娘的欲言又止。
撂了碗,道了谢,桐子没有再叫刘支书陪,一个人朝干梁上的学校爬去。
立了秋的阳光还是那么硬扎,主要是比人勤快,桐子还没到,太阳早都晒到那个满是荒草的院子里了。桐子打起精神来,想着那些和他差不多高的草,心想,今天一定要赶在学生来之前,把这些草消灭掉。起码要给学生留个好印象。
院子门虚掩着,手写体“风平村小学”的校牌也不知道被谁端端正正地挂到了左边的墙上。
推开门,只见昨晚上迎接他的那些草像被收割的麦子,整齐的在一群孩子的身后排列着。不知是谁眼尖,首先发现了桐子——“老师来了!”“老师好!”“老师好!”“老师……”,一张张被阳光烙下印迹的小脸,汗津津的,带着尘土,带着草香,呼啦一下子就凑到了桐子面前。有的还没有来得及把手中抓的半把草扔掉,“老师,我昨晚上听我大爹说,你就是新来的老师,早上一早我就叫我们大院子周围的同学来学校大扫除了,不过还是……”最后朝桐子走来的一个扎辫子的女孩朝桐子怯怯地说。说完,看了看这些围在一起的孩子:“走,继续!”桐子从这个小女孩的低垂下去眼里读到了几分得意,几份羞涩……
孩子们应声散去。
桐子愣在原地,“老师”——好陌生,好亲切的称呼。他下意识的抹了抹鼻子,一缕阳光,从心中慢慢升腾到脸上,桐子的嘴角,在那缕阳光的温暖下,开始上扬。
他朝那个领头的女孩子身边走去,她的身后,每一个草垛都比别人的高,也比别人的数量多。
“你叫什么名字?”“刘红梅”,女孩头也没抬,“我上四年级了,我大爹就是刘支书,我本来是都可以上初中的,以前这里不好找老师,念书念的迟……”女孩说这些时,手还是麻利的抓着自己前面的杂草,一缕头发从辫子间挣脱开来,被汗水沾湿,贴在鬓角,长长的睫毛低垂着,还有点婴儿肥的侧面的剪影已经有几分少女的模样了。她的流畅,反倒让桐子变得拘谨起来,一时间,没有了下文。
桐子笑笑,对远点的孩子们说:“我们比赛,咋样?”“好哇,老师!”“老师,你要加油哦!”“老师,你怕是比不过刘红梅嘞……”一阵阵笑声在这个被土墙围成的院子里散开去,撞到了不远处的帽儿山,那深深的毛狗洞里,也有幽幽的笑声回应。
人多确实好干活,一袋烟的功夫,整个院子已经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桐子这才看清楚这个风平小学的全貌——房子四间:两间教室,一间教师办公室,一间师生伙房,不大的院子里安了两个乒乓球台,水泥板台面,下面是石头垒起的“腿”。房子三花头,是一个小小的操场,一个篮球架孤零零的立在当中,操场边靠近厕所的地方,有一个还算方正的沙坑,不过,里面没有多少沙子。
桐子这才打开门,把一串钥匙交给了刘红梅,让她继续带学生打扫教室和厨房,他也开始简单的归置他的行李。铺好床铺,他小心翼翼的从盖被的中间取出他的包,里面是他攒的一点钱,给娘留了点,其余的毛票角票都带来了,更为珍贵的,是慧慧的一张照片,他小心的掸去上面的灰尘,端端正正地,压在了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他起身,仔细看了看,又挪了挪,才满意的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刘红梅手里提着电壶,拿着杯子,站在他的门口,可能是他太专心了,连刘红梅的“报告”都没有听到。
“老师,我们烧了点水,你喝一口,把你电壶给我,我去给你灌满。”刘红梅的声音柔柔的,语速也不快,每次说话,桐子却总是插不上嘴,只得把他的电壶递给刘红梅,从桐子手中接过电壶的那一瞬间,刘红梅的嘴抿得紧紧的,瞥了一眼玻璃板下的照片。
正式到校的第一天,报名,去乡上辅导站领书,采购粮油,直到黄昏,才歇下来,吃到了他在风平小学的第一顿饭——米饭,米是刚买回来的,菜,也是从学校后面的一大块校园地里摘来的,辣椒有些开始紫红,丝瓜,苦瓜,黄瓜,四季豆……这些家常菜,地里都有,更难得的是,厨房的墙角里,还堆着上学期留下来的洋芋。
这一整天,那个扎着辫子的刘红梅一直在桐子身边帮忙。几次桐子让她歇歇,她都轻轻的说:“一点都不累,习惯了!”
最后一缕阳光也离开了这干梁上的风平小学,到了帽儿山的山尖上,刘红梅给桐子烧好最后一遍水,又在大院子后面的那眼泉里提了满满一桶水,才回了家。
桐子没有点灯,躺在板床上,月亮悄悄的移过那扇窗,这一夜,桐子没有注意顶棚上老鼠的窥探,那上面的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修补过了,皱皱歪歪的,看上去,费了很大的力。
山里的夜晚寂静,这干梁上的风平小学,只有风轻轻光顾。奇怪的是,桐子梦到了父亲,远远地看着他笑。
(八)
头天领书的时候,桐子才从辅导站那里知道了风平小学的历史。这是一所村上小学,最早是乡里德高望重的几个长者为了村里孩子着想,捐资投工修建的,最早只有三间土房。请了一个村里文化人给学生代课。慢慢的上坡放牛的、放羊的孩子也把牛羊找个固定的地方拴住,拿着鞭子到土房外的窗户下听着里面的讲课。时间一长,教书先生就把这些渴望知识的孩子也请进了教室,让他们也一块学习。
放学的时候,先生也到周围的农户家去给家长做工作,让这些孩子也参与到其中共同学习,慢慢的,学习的孩子越来越多,教室容乃不了,村上的干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又筹资新建了几间教室,向乡上申请,乡上又相继派来了几位民办代理教师,这个学校便有了规模。
可山里的条件确实很差,来到这里的教书的老师们虽然努力克服生活工作上的种种困难,但总也摆脱不了贫困落后的状况,他们每次离校时显得很兴奋,可每周返校时情绪总是很低落,不愿在这里奉献,那教学质量也总是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家长们极力的用自己地道的敦厚来敬重这些文化人,但大多数呆个一年半载的都离开了,先先后后有几十位老师来了,又走了。
桐子来时,算是第一个从师范院校毕业的科班出身的正规军。老站长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笑容,他很想让桐子知道,他和风平村的老百姓有多么希望桐子留下。
桐子最害怕的,就是那种无法拒绝的眼神和质朴的几近恳求的话语了,他郑重的告诉自己:要留下来!为了他最初的梦想。
下定决心时,他的眼前出现的,是那个辫子女孩刘红梅。
(九)
农村有句俗话,“过了七月半,一天两顿饭”,意思是七月半过后,白天一天天短了起来。桐子以前没有觉得,自从到了风平小学,才觉得时间溜得好快,尤其是白天。四个年级,28个学生,就他一个老师,两边教室跑。虽然实习在城里教的都是六七十个学生的大班,幸亏师范学校里的老师讲过复式班的“动静搭配”,桐子对这一部分学得格外用心,才不至于面对这样的复式班手足无措。
可手忙脚乱的时候,还是常有的。桐子对于做饭,还真的是门外汉,自己将就一下,倒也罢了。可有10来个远点的学生,早饭学回不了家,就带着粮食来学校搭伙,这可苦了桐子,经常是半天烧不着火,或者是抹了个大花脸,好在农村的孩子早当家,这些事情,孩子们都乐意帮忙,炊烟四起,大家洗的洗,切得切,刷锅的,洗碗的……一两个周以后,都开始像上课铃声那样,规律了起来。
当然,刘红梅依然充当着这帮孩子的头儿。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她总是桐子最好的助手。她的相助,总是理由充分,桐子总是插不上半句嘴——她的成熟,和她的年龄无关。
开学都快一个月了,桐子都没有顾得回家。似乎有着做不完的活,学校没有体育器材、音乐器材、常用的教具……他都得一样样的置办起来,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些小玩意,小手艺,都派上了用场。山前屋后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树叶子,小野花……在桐子眼里,都成了宝。他会变着戏法的增添课堂的乐趣,从来没有开设过的体育、美术、音乐,自然,品德这些副课都在风平小学开起来了。这个干梁上,有了孩子们欢快的嬉戏,孩子们的悠扬歌声在整个山间回荡……
一个月后,学生数,从28个,增加到了32个。那四个孩子,是缠着父母送到学校来的,怕桐子不收,其中有三位家长,还托了刘支书说了情,还有一个,找的是桐子的外婆说的。
其实不用刘支书说,不用外婆说,桐子都会手下这些学生的,在桐子看来,这些孩子,都是宝,他们眼里闪烁的光芒,像极了一颗颗钻石的熠熠生辉。
那天外婆颤颤巍巍到风平小学的时候,确实让桐子吃了一惊,原来答应过娘要到周末去看望外婆的,这倒好,外婆拄着拐棍自己来了。倒也没有数落桐子没去看她,就是责怪这个学校这么不养人,让自己的乖外孙变得黑瘦黑瘦的。桐子二把好话说,外婆还是不放心,又开始迁怒桐子娘了——你娘个死女子,平时把娃心疼地跟个命蛋子样的,这回好,把娃撂到这干梁上,上个月了,都不来看一回——外婆丝毫都没有怪罪,桐子娘已经上年都没有回去看她了。好说歹说,总算送走了外婆,站在山风里,看着外婆佝偻的身子渐行渐远的时候,桐子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师,吃饭罗!”身后,稚嫩的童声响起,桐子用双手抹了一把脸,毅然转身,大踏步地朝着这些欢快的童声走去。
(十)
桐子娘还是来了,是在桐子正在拆看慧慧的第一封信的时候来的。那天早上的早操,喜鹊在校园地旁的几棵椿树上唧唧喳喳的闹着,惹得好几个调皮的孩子不住的瞅,要不是他听娘说过:“喜鹊叫,好事到!”桐子准会训那几个学生的。
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桐子从一三复式班朝二四复式班走的时候,看到邮递员从校门进来,喊住他说:“你就是叶桐子吧!”桐子点了点头,他把一封信递给了桐子,桐子看到那种熟悉的信封,是康宁师范学校专用的那种牛皮信封,知道准是慧慧!
他的心在狂跳,不过他还是得按捺住那些兴奋,一直等到上完了课,早饭学过后,他把学生都赶进了教室,这才坐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又再次深情的看了一眼玻璃板下慧慧的照片,才小心翼翼的启封,抽出那蓝色的信笺——是慧慧那熟悉的笔迹。
“桐子:见信安好……”桐子明白,慧慧是个特讨厌矫揉造作的女孩,称呼桐子,顶多省去姓,也不会再加任何多余的前缀——这正是桐子喜欢的慧慧。
“桐伢崽,桐伢崽——”一声声熟悉的呼唤打破了校园的寂静,桐子抬起头,看到娘正在院子里一边张望,一边呼唤,桐子赶忙把信塞进抽屉里,迎着娘去了。
桐子在看娘的时候,娘也在打量桐子,一时间有好多的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桐子接过娘肩上的提包,把娘让进了办公室,递上茶,娘喝了一口,这才对桐子说:“伢崽,你外婆给我捎信说,让我来看看。其实她不捎信,我早都要来了,就是上年逮个猪娃子么人经管,杀了吧,还小,前几天,我把它卖给了你梁上表伯。毁茬包谷也收了,麦也种下了,地都安置好了,我就赶忙赶忙来了,”桐子娘歇了口气,接着说:“我给你说,我这次来了,就住上一段时间。给你做个饭啥的,保证不打扰你的工作,你呀,可是么撵娘走哦!”说完,桐子娘拉过自己带来的包,“看咯,我么事都拿来了……”“娘,怕是不好吧……”桐子嗫嚅着,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拒绝娘。
桐子娘就这么理直气壮的住了下来,在厨房里支了一张床,当起了桐子和十来个搭伙的学生的火头军。
(十一)
自从桐子娘来了之后,桐子的更多精力、更多时间、更多智慧,都投入到了教学当中。——体育课上用板凳当做跨栏;用藤条当做跳绳;山上砍来的木棒作接力棒;沟底捡来的圆石当做铅球投掷;沿山小道就是长跑的训练场……
——音乐课上的教唱,学生间互通有无的山歌……
——桐子最擅长的美术和书法教学,缺这少那,桐子就给孩子们开辟了一块地块,把地里的泥土粉碎成粉,每人划定一块当做画板,练字盘,在上面尽情的书画,孩子们稚嫩的小手在桐子的指引下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创造者心中的天堂,什么兰亭序,什么欧颜柳赵……
累了的时候,桐子和娘在一起说会儿话,每次和娘说话拉家常的时候,桐子就想起了自己上小学的寒假,上打疙瘩累极了,锤都拎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厚厚的花栎树叶子上,这时候,娘悄悄过来,背对着自己坐下,朝后一靠,就是娘那干瘦却很温暖的脊背。在娘跟前,桐子除了觉得踏实,还是踏实。就像有一首歌里唱到的那样:“……依在你的怀里,就到了家啊……”只要有娘的地方,就是家。
慧慧的信,也很准时,每月一封。它是桐子在风平小学的另一份精神食粮。烛光下,桐子靠在床上,那些信的内容,桐子起先还需要看,后来是都能背了,慧慧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常常出现在桐子的梦里。
桐子也会给慧慧讲自己的学生的故事,讲他初为人师的喜悦:烧红薯,玉米棒子,栗子,柿子等这些吃的,经常会出现在桐子的窗前,办公桌上,有时,甚至在讲桌上,饭碗里……孩子们非要看着他吃下这些,才争相告诉伙伴:叶老师吃我送给他的东西了!尤其是杀过年猪的时候,桐子好几天都不用开伙,如果有哪一家不去的话,这家的小孩子是很没面子的。那张小嘴,是要撅上好几天的,还会给桐子出各种“难题”,桐子可是惹不起这帮孩子。
只要是花开时节,桐子清晨起床之后,准会看到一大束花,桂花啦,月月红啦,芍药啦,还有野菊花,兰草花,以至于有些连桐子都叫不上来的花。
记得有一次雪后初晴,雪地里堆起了一个小小的雪人,雪人的手里,插着一支正怒放着的梅花。雪人的四周,雪被清理的很干净,只有靠近校门处,有两行浅浅的脚印。习惯早起迎接学生的桐子,哈着气暖手的时候,看到那一支梅,愣住了……桐子也把这些,写进了给慧慧的信里,慧慧的回信里写到:“桐子,我想,是有人爱上你了……”桐子读到了这里的时候,暗笑慧慧,在这样一个干梁上,只有风的眷顾和娘的坚守,还会有第三“者”——来爱上自己。
桐子娘总以节省为由,以给桐子作伴为由,晚上,桐子写教案,改作业,桐子娘在灯下纳鞋底。
“桐伢,晚上睡得咋样呀?”
“好呢,一觉都天亮了!”
“么听到啥怪声音?”
“么有。娘,你听到啥了?”桐子见娘这样问,就停下了手中的笔。
“么有……么有!”桐子娘把停了一会儿的针在头发上蹭了蹭,顺着针脚纫过去,长长的线在娘娴熟的起落当中,就像一朵花绕在指间,娘的手如果不是这么辛苦的,应该是很美的。桐子在心里叹了口气,低下头来,继续他的工作。
桐子娘还常常有意无意的叨叨:他的那个扎辫子的学生懂事的很,每次回去吃饭的时候都捎上空桶,上学来的时候,总是满满一桶水:灶上还有切个菜,烧个火的,园子里拔个草栽个秧子啥的,都能做……
“娘,人家叫刘红梅呢!”只说过一次,桐子娘就记住了,以后再说起扎辫子的女孩的时候,娘就笑着说,红梅能干,红梅贴心……。
而桐子,听娘这样说,和听娘说其他的话一个样。说他的学生好,桐子心里也开心。其实娘不知道,桐子心里惦记着,慧慧最近的一封信,说是等她毕业了她要来看看,来看看桐子信里说的,那些可爱的孩子。
(十二)
这些天,桐子娘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帽儿山的毛狗洞里,毛狗子精连续叫了好几个晚上了。她试了好几回,问桐子,桐子总说没有听到。她暗地里求菩萨,求桐子他爹,保佑她的儿,那可是她的命根子。还有那个红梅,桐子娘是喜欢的不得了。红梅也贴心,像是自家的女子。红梅还给桐子娘说,我喊你婶吧,你年轻着,按着叶老师那喊你,把你喊老了。几句话说的,桐子娘心里热乎乎的。
日子过得很快,这一段时间,听桐子说,是全乡的统考,这些娃娃们也不晓得吃了啥子药,学习的劲头比以前更足了——桐子娘看不出来这些,是红梅给桐子娘说的。桐子娘这个火头军,也比以前更用心了。
红梅还有一样没有给她婶桐子娘说。
桐子那天放学的时候,对大家说,有一位城里来的姐姐要来看望大家,还将会给考双百分的学生带来礼物。桐子还说,这个城里的姐姐虽然没有见过大家,可是能叫得出来好多同学的名字……说的大家都惊得长大了嘴巴,尤其是那个矮矮个子的黄秋生,他支着下巴,刘红梅喊了半天,他都不理,还自言自语地说:“你说叶老师说的该不是白雪公主吧!”“去,还黑雪公主呢,黄秋生,我叫你,你听见了没有!”刘红梅冲他吼道。“喊啥,我耳朵在这儿呢。人家白雪公主来找她的小矮人的,你呀,虽然能考双百,可你太高了,我是小矮人,嘿嘿……”说完,冲着刘红梅做了个鬼脸跑开了。刘红梅使劲跺了下脚,也没有再追,木木地朝她的座位走去。
刘红梅坐在座位上,一双手绞着辫子,她想,桐子老师说的城里的姐姐,一定是人也好,长的又美。就是黄秋生说的“白雪公主”,要不,桐子老师每次说起这个姐姐,满眼都是笑,他的心里是不是也开着一朵花呢。就像自己,心里也开着同样的一朵花一样——那位姐姐真的能有那么神的,能叫出大家的名字,这一点,红梅才不像黄秋生那样傻乎乎的,认定她就是白雪公主。她猜想,一定是桐子老师告诉那位姐姐的。有好几次,桐子老师的信都是她大爹让她给捎的,他能看得出来,桐子老师每次从她手里接过信高兴,就像前天上课说起这件事一个样,心里怒放着一朵花。
“那个白雪公主姐姐能叫的上来我的名字吗?”刘红梅暗暗的想,可是她对于答案,总是期待和不期待两种在拉着锯。
期末考试很快就来了。
陌生的老师,威严的面孔,可对于这32个学生来说,试卷是熟悉的,亲切的。那是一场童话剧的入场券,他们的桐子老师,早都做足了所有的功课,数学,语文,各式各样的题型,他们早都烂熟心中。就连那个鼻涕永远都擦不净的夏二宝,都信心满满的——城里来的姐姐一定会给我礼物的!他对他考试后见到了所有学生都这样说。
(十三)
32位孩子像盼过年似的盼望着发通知书的那一天。他们倒不是盼自己的成绩,而是盼桐子老师说的城里姐姐。第二天,他们有几个还到学校,把本来就很干净的学校再打扫了一遍。
桐子娘一直被蒙在了鼓里,看着这些孩子这么懂事,也乐呵呵的。虽然是大热天的,她还是把那甘甜的井水,烧得滚滚的,又给这些小家伙们,晾的温温的,看着一个个淌着热汗的小花脸,凑到她跟前,一口一个婆的,叫的她跑的更勤了,招呼这个扇扇风,招呼那个擦把汗,在她看来,这个学校是桐子的家,也是她的天,这些学生是桐子的学生,也是她的娃。
不过还是有一点桐子娘不解,问这些娃为啥这么勤快,这些娃咋都不说。问急了,才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说:我们学校要来客嘞!
“啥子客,能让这些娃这样忙活,还真是算贵客,稀客!”桐子娘瓢里最后一点水洒到了地上,那些打扫卫生的学生也散了去。
太阳稍偏,刘红梅怕桐子娘着急,背着找猪草的挎篮来约她婶一块儿,校园地边转一圈,一挎篮猪草就满了。刘红梅一直陪着桐子娘到天麻麻忽忽的时候,才被桐子娘赶了回去。
那晚,干梁上的风平小学,只有一盏孤灯,桐子娘一整晚没有合眼,帽儿山的毛狗洞里,毛狗子精叫了一夜,听声音,就好像在干梁跟跟前,在校园地边上的深沟里。桐子娘知道,毛狗精是女的,她也不是害怕,就是心里慌慌地,有些发怵……
她是睁着眼睛盼到天亮的。桐子走的时候给娘说,今天回来,成绩出来了,给学生发通知书。可刚打开校门,就有好几个学生涌了进来。
夏天的早晨,干梁上的太阳是比谷底里的太阳早到许多的。32位学生早都来了,桐子还没见踪影。太阳都开始让整个风平小学的温度上升了,桐子依然不见踪影。
桐子娘和这群学生一起,都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做着各自的事,眼睛,时不时的都集中到了那扇半掩着木门上。
“花儿嘞,花儿嘞——”干梁后面,一位妇女拖长了腔唤着“冾饭嘞——”正在操场上玩跳房子几个孩子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了其中一个齐刘海的,黝黑的皮肤的女孩子——“花儿,你娘喊你呢!”“我不吃,老师还么回来嘞!”,那个叫花儿的女孩,甩着她的小马尾巴,继续和孩子们跳了起来。
桐子娘擀好的面平摊在案板上,锅里的水烧得已经开了好几次了。
“这伢崽,一点样子都么得,害得我们这多人都在等!”桐子娘再一次往锅里续了一瓢水。
(十四)
好事多磨,多磨的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太阳把风平小学的温度提升了好几度,桐子他们才回来。
不知道是哪个嬉戏孩子眼尖,一声“老师回来了”召集了所有的学生都蜂拥到校门前的土坡上。
“看,中间的那个就是桐子老师说的姐姐!”“怕不是啦!”“我看是的,你看桐子老师走到她后面的……”“看看看,那个就是白雪公主!”黄秋生挤进来,好像他和慧慧很熟似的。
走在中间的确实是慧慧。走到最前面的是桐子分到文教组的同学明成旺——现在算是桐子的顶头上司。慧慧是桐子他们改卷子的时候就来了的,刚好碰到负责柳麻乡阅卷工作的老师明成旺。慧慧对于桐子的这个同学明成旺的,没什么好影响,一天就是游手好闲的一副公子哥样,可碍于是桐子的上司,桐子的同学,只好对他凑过来的油乎乎的笑脸也迎合着。昨天一天过的就别扭极了,今天早上起来,明成旺非要以检查工作为由,跟着她和桐子一块儿到风平小学。一路上,只有明成旺一个人絮絮叨叨打着哈哈,慧慧和桐子,各自怀揣着各自的心事,一直到了早饭的时候,才回到风平小学。
直到见到了学生,桐子的情绪才又高涨起来。这32名学生可真的没的说,四个年级,八门课,样样都是第一第二的,有好几个学生都拿的是双百,惹了不少羡慕呢。
慧慧从康宁市走的时候,带了一些礼物,也没有想到,这些山里娃娃这么好学,怕是不够,又在柳麻乡大一点的商店里,选了一些,足足两大包,都沉沉的落在了桐子的肩上。
辫子女孩刘红梅被大家推到了最前面,其他的都在她身后怯怯地叫着老师,对白雪公主姐姐倒是能猜个七八分,可前面的这位的来头,就不知道了。如没有这位,估计这帮孩子早都上前去抢桐子肩上的包了。
桐子看到了孩子们眼里的猜测,也看到了站在孩子们后面的娘的莫名其妙。他快步上前,给孩子们,也给娘一一作了解释。
一直咬着嘴唇的刘红梅没有想到,慧慧第一个认出的竟然是自己。
“你就是刘红梅!”慧慧想都没有想,直接走到了刘红梅的面前对她说。“我……”一向抢白桐子老师的慧慧,也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慧慧从手臂上取下来两个淡紫色的蝴蝶结,扎在了刘红梅的两个辫子上,“这个,送给你,算是个小小的见面礼了。可没少听你们老师说起你呢……”
“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婶。”刘红梅拽过慧慧,挤开人堆,到了正在张望的桐子娘身边,拉着桐子娘给慧慧介绍到,“是我们叶老师的娘哩!”她又凑到慧慧的耳边低声说。
“婶,老师的同学包!”看着还云里雾里的桐子娘,红梅也提高了声音说。
“死女子,我听见了,我耳朵有点背,眼睛可清楚了!”桐子娘一脸笑意的边嗔怪红梅,边打量着慧慧。一向大胆,见过世面的慧慧却不敢直视这位农村老太太的眼睛。从那少有的清亮的目光中,慧慧觉得自己一下子被隔成了孤身,整个人像是置身于幽深的山洞里一般。
她努力地笑了笑,才从那山洞里走出来,走到了那一群孩子中去,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慧慧搓了搓胳膊,从桐子肩头接过礼物,开始和这群孩子的猜谜似的第一次交流。
(十五)
送走了学生,送走了明成旺,桐子当老师的第一个年度的最后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夕阳下,桐子抹了把脸,伸了伸懒腰,回转身,才发现慧慧正靠在她办公室门上看着他呢。
她额上的一缕头发被风吹起,又被夕阳着上了金色,连那微微上翘的睫毛,也被染成了金色。白色的T恤被不知道那些小子蹭上了几道泥土的印记,却因为有了那微笑、期盼的眼神,显得格外美。桐子迎上去,凑到慧慧耳边轻轻地说:“你真美!”
慧慧的脸上飞起了霞,不知道是因为桐子的话,还是耳边传来的气息。桐子拉拉慧慧的手,“你也忙了一天了,坐下歇会儿!”慧慧顺从的坐了下来,看着桐子,似乎有好多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其实她不知道,桐子和她也是同感。
说什么呢,彼此的现在,在信里已经说的很清楚很详细了,可彼此的未来呢,还有未来吗——
慧慧这次能来看桐子,是她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求爸爸的:实习早都结束了,别人的工作都八字还没有一撇的时候,慧慧他爸早已给她找好了接收的单位,是康宁市最好的小学,说是先过渡一下,她要去的那个局需要基层工作经验。慧慧给爸爸说,要去看看桐子师兄,而慧慧爸爸手叉着他那都是肉肉的腰坚决的回绝了女儿,任凭慧慧怎么软磨硬泡,他爸总是没有任何理由的说:“不行!”
自从慧慧的妈妈走后,慧慧爸爸总觉得亏欠女儿什么,所以慧慧的要求,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这次,听说要去那个山沟沟里看什么师兄,不知道鬼女子被啥迷住心窍了,非要去,他才不愿意让慧慧去呢,所以不管慧慧咋说,他都横下一条心来,坚决不让去。就是去看看都不行!
最后逼得慧慧使出了杀手锏,搬动了舅舅,才迫使慧慧爸答应,父女俩达成协议:一、只许停留最多四天;二、这是第一次去,也是最后一次。慧慧咬着嘴唇答应了,她心想,这权当权宜之计吧,后面的时间我自己支配,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老爸,你就看着办吧。慧慧爸在女儿登上长途班车的时候还嘱咐道:“乖,只要你遵守约定,老爸我在你回来之后一定答应你一个哪怕是无理的要求!”
这些,慧慧能给桐子说吗?她看着桐子满心的欢喜,话几次到了嘴边,都咽下去了。
“慧慧,慧慧,你咋了?”桐子见慧慧半天没说话,关切的走到慧慧跟前问道,“没啥,桐子,可能是有点累了……”
“桐伢崽,叫你那同学一路,出来下个凉!”娘在外面招呼道。
“来了,来了!”桐子一边回答一边拉着慧慧出得门来。娘早都在乒乓球台上放了一大茶缸子水,里面泡的是娘在学校后坡上摘的金银花,丝丝清香随着夜风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好香啊,姨,泡的是啥呀?”“是金银花,喝着下火的。”桐子娘边说边递上了一把蒲扇,“我们农村好哩,到处都是宝,那金银花是我自己摘的,这蒲扇是我自己编的……”“娘,么表功了,我们都晓得!”桐子听出了娘话里的话,赶快打断了娘的话。
娘白了桐子一眼,继续扑踏扑踏地扇她的大扇子来。风平小学这干梁上的风今天轻柔柔的,还带了些夕阳的味道,一弯新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了帽儿山的山尖上,毛狗洞里的毛狗子,今夜也格外的安宁。
“这里的夜色好美!”慧慧轻轻叹道。“真美啊,那就留下来,不走了?”桐子说完这话,静静地等待着慧慧的回应,还有比桐子更紧张答案的桐子娘。
“啪”,慧慧手里的蒲扇拍到了左臂上正在吸血的蚊子,“哎,我已经被蚊子叮了三回了……”“我看看,不要紧吧!”桐子赶忙拉过慧慧的手,“那是你细皮嫩肉的,看我们,蚊子就不爱叮……”“娘,少说两句,行不?”“好好好,我不说了”桐子娘愤愤地起身端起茶缸去厨房续水去了。
“慧慧,还是城里好,有电,有空调,没蚊子,看看我这儿,啥都没有,说是想留你,我都不好意思呢。我都给乡上说过好几次了,说是给咋学校修条路,拉上电,乡上一直说,想到是想,就是没钱,哎……”桐子许多的话,许多的梦都藏在了深深地叹息中,那弯新月,悄悄地移进了云层当中。
那一晚,桐子躺在了娘睡的厨房的那张床上,把没有对慧慧讲完的话憧憬了开来:路和电的问题可以等,可是学校后面的不是有一大块校园地么,可以开辟出来,种黄姜,栽苎麻,边上栽些金银花,后面背阴的地方,种一块魔芋,每年收入一点,改善一下办公条件,添置一点教具什么的应该没问题的,幸福的规划中,桐子直到鸡叫两边之后才睡去。
(十六)
第二天,太阳把风平小学的温度提升了好几度,桐子才醒来。就连娘擀好了面,烧好了水,桐子都没被惊醒。桐子翻身坐起,看到娘正在灶前填火,就问:“慧慧呢?”“走了,起黑早就走了”,桐子娘继续往灶洞里填了一把火,站起来说,“我留说是吃碗面再走,人家说是要赶车,不吃,就走啦!”桐子一下子就懵了,昨天不是还说好今天一块儿回老家去看看的,怎么就走了。说着抓起衣服就冲了出去,“慧慧——慧慧——”风平小学的干梁上,早上的风把桐子的呼唤送的很远很远,可始终还是没有唤回慧慧。
慧慧走了,带着桐子的梦走了。
一年以后,柳麻乡就把路修到了风平小学,风平小学的干梁上,亮起了电灯,就连操场上的沙坑里,也有了一拖拉机的沙填满了坑,看到孩子们的嬉戏,桐子也笑了。不过这次,细心的刘红梅没有看到桐子心中的那朵花。
桐子的梦慢慢地变成了现实,那块校园地里,成块的规划,高低参差,好不热闹,每到收获季节,孩子们比桐子忙的更欢实,更兴奋,他们知道,这一茬苎麻买过之后,学校的那个乒乓球台,就要重修了。
桐子娘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也不再有事没事叫桐伢崽了。她知道桐子怪她赶走了慧慧。她没赶,虽然她之前是不大喜欢这个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女子。可那晚她和慧慧住一块的时候,听慧慧讲她的身世,讲她和桐子在一起的时光,说得桐子娘又是疼又是怜的,她咋舍得赶这个苦命的好女子哟。只是桐子娘也是个硬气的人,她就是不愿意给桐子解释,这娘俩,心里装着同一桩事,却都犟的八头牛都拉不回。不过有一点,娘很欣慰,自从慧慧走后,那帽儿山毛狗洞里的毛狗精就再也没有叫过。
娘确实老的没有办法再做桐子和孩子们的火头军了,桐子去辅导站好几次了,说是再派个老师来,辅导站长总是说么人。有一次桐子和辅导站长吵了起来,说是中心学校那么多人,带的课少很,为啥不让去。辅导站长没理会激动的桐子,只撂下一句——你能请得动,我就给你调!
干梁上的风平小学虽然通了路,通了电,办学条件在桐子带着孩子的勤工俭学下得到了改善,教学质量年年第一,可还是被晾到了干梁上,没有哪个老师愿意去,桐子后来懒得去说了,就和娘一起,守着这所学校,慢慢变老。
娘终于熬不住了,先去了。去的时候,娘拉着桐子的手,告诉桐子:“这路,这电,是慧慧求她爸给捐的款修的。她走的时候,还叫了我一声娘嘞……”说这话的时候,娘很高兴,也就是在这高兴当中,娘走了。
在桐子的生命中,慧慧离开了,娘永远的走了,就连刘红梅,黄秋生,夏二宝,这帮孩子都相继离开了风平小学。好在热心肠的乡亲们还在,他们遵照桐子娘的遗愿,让她躺在了离梁不远一块空地上,可以留下来继续陪着桐子。第二年清明节的时候,桐子娘的坟后面,长出了几棵花贝子树来,桐子本来要折的,手搭到树的那一刻又迟疑了。他只是把他特意回老家去屋后头挖的那丛兰草小心地栽到了母亲坟前。
(十七)
斗转星移。桐子在家长的期冀和热情中,在孩子们天真活泼的笑靥中逝去了几多的青春年华。桐子努力过,奋斗过,也曾想用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可性情刚毅、说话直爽的他还不懂这个社会的诸多法则,更没有学会阴奉阳和……他太单纯了。他不会讨好领导,很多他看不惯的地方就直接了当的跟领导对峙着,于是关于他的职务晋升、工作调动等等事情都比别人差。工作中有太多的不如意、不公平,似乎他所有的呕心沥血的成绩从来就无人知晓……
每次要落泪的时候,他都去娘的坟前坐坐。娘坟后的花贝子树都结过了,找猪草的乡亲们也敢在春上去折嫩嫩的树叶子,奇怪的是,树越折越旺。没有花栎树叶的滋养,坟前的兰草花也发的很快,开得很旺。
桐子有时候竟然觉得,娘这些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日子还像以前那样波澜不惊,一成不变。这种不变,只是说桐子的生活和风平小学的校舍。
周围的一切,却都因为桐子的到来,悄然地发生着变化,风平村出了第一个大学生了,就是那个黄秋生,还有夏二宝,据说在外面混的很不错,虽然高中没毕业,家里盖起了新房,两层,小洋楼呢,房子落成的那天,桐子去了,还被主事的硬拉着坐了上席。在风平村,所有的大小喜事,桐子总是少不了上席坐,这里的乡亲们早把他当成了自家人。
尽管快三十的人了,他还没有成个家。村里的刘家婶子托人给找了好几个,都么成,后来看桐子一副不着急的样子,连热心的刘家婶子都不好再托人了。
每次兰草花开得时候,桐子都会去娘坟前坐好久,他把这种幽香,藏在自己心里,让它经过夏的发酵,秋的沉淀,温暖他生命中的冬天。
那年春天,他在校园地的坎边金银花丛里,发现了几棵油桐的幼苗在悄悄地生长。
(十八)
刘红梅回来了,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先前黝黑的皮肤变得白皙,垂下的辫子成了马尾。时节还是桐子初到风平小学的那个时节,风平小学的那斑驳的土墙更加斑驳,沧桑的校门更添几份沧桑,校园内外很整洁,设施更新了不少。刘红梅风风火火的推开了学校的木门,就像当初一样,毫无防备的站到了桐子面前——
“新任教师刘红梅向叶老师报到!”亮堂堂的声音震落了土墙上积压的尘。
桐子在暑教会前,就听明成旺说了,终于有老师肯到风平小学了。可一想到最近分回来的毕业生都分到了中学,中心小学,还有谁会主动要求到村小呢——哪想到,原来是那个辫子学生刘红梅。
记得原来他找区文教组组长的时候,文教组长也给他搪塞过:我们也想把叶桐子你挪个地方,可人家风平的老百姓不答应,要是有老师肯去风平小学,我们一定把你调到条件好的地方去。桐子听完就笑了,像哄小孩似的承诺。
起初的热情澎湃,消散在这干梁上,后来的一切就成了习惯,习惯这里的山水,这里的草木,这里的大嗓门的表婶,鞋样子夹了一书的伯娘,这里犁地的把式,砌坎子的好手……这里那些纯朴,天真,带着野性和活力的孩子——若真的要他走,桐子舍不得的,就想风平村的老百姓舍不得他一样。
刘红梅来了,鬼才相信桐子的调令会一起来呢。
刘红梅笑嘻嘻的对桐子说:“叶老师,我得先送你一份礼物!”说着从背后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伍组长让我交给你的,说是对你很重要的,让你一定亲自拆阅。叶老师,能不能让我也看看?”桐子接过信封,朝桌上一丢,“没啥好看的,我知道里头是个啥!还是先说说你咋来的吧?”“我咋来的,要么是走路来的,要么是坐车来的,反正不会是空降的!”说完,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又回响在干梁上的风平小学校园里了。
这师生俩就在乒乓球台边拉开了家常。刘红梅学习成绩一直优异,跳级上了初中之后,在众亲友的竭力反对下,选择了当时桐子就读的康宁师范学校。三年之后,又再一次执着的选择了风平小学。说这些的时候,桐子一直也在惋惜,责怪刘红梅该好好把握机会,怎么都不能像他,一辈子就窝在这里了。而刘红梅却不以为然,这么多年来,能够再回到桐子老师的身边,一直是她藏在心底的最美的梦。更何况,她还带着另外一个深爱桐子的女人的梦——桐子或许做梦都没有想到,慧慧这么些年,虽然于他,是无影无踪,可一直和红梅保持联系,而且,她们俩还结拜了姐妹呢。
桐子找了借口,打发走了刘红梅,自己又去了娘的坟前:“娘,调令来了,把我调到中心小学了,你看我是去还是不去呢……娘,以后不管咋样,你也莫操心,你侄女红梅调到这来当老师啦……娘,我舍不得呢……”桐子无声的呜咽,树后,刘红梅提着香、火纸悄悄地立着,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耸动的肩头,两行清泪,悄悄地流过脸颊。
那一夜,风平小学桐子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第二天一大早,学校门开着,桐子叫上村支书就走了,办公桌上压着一张纸条:“刘红梅,我去区上一趟,有事回来再说。”
刘红梅拿着纸条,愣了好久。
(十九)
整个风平小学都凉下来的时候,桐子才回来。看上去没有昨天那样沮丧,见到刘红梅嘴里直念叨:“好消息,好消息!”
“啥好消息?”刘红梅递过去晾好的白开水,问道。
“我—不—走—了!”桐子仰脖喝完一缸子水,一字一顿地对着刘红梅说。
“啥,这么好的机会,你咋还不走了?这个庙小,能容下你,我咋办?”刘红梅着急了,“叶老师,你咋了嘛?”
“别着急,你也不走,我们风平小学要扩建咧!”
“嘿,还真是好事!”桐子和红梅都高兴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快,咱们办公室坐着好好说说!”
原来桐子昨晚一夜没睡,是起草了风平小学的校园规划草案了。风平小学的校舍太久了,厨房的房顶不敢站人,就只能让它下雨漏了,好在下雨的时候不多,学生不用在里面呆太长时间。两间教室,挨着操场的那间,后面的墙头,已经被风雨斑驳的脱落了好多,已经没有了原先的平整,后檐严重的,墙筋都露出来了,每次下雨天,桐子上课都提心吊胆的。
现在刘红梅确实给自己带来了调令,可这样的校舍,这样的担心,放在这样一个弱女子肩上,桐子说啥也走不下去。他想好了,他就再犟一回,死缠烂打都要在自己走之前把这事办了。
还好,上头终于松了口。可是,资金的事,还得乡上、村上和学校想办法筹集一部分。
桐子这学期开学后,除了正常的教学,还得想办法找钱。
伏天过后,连阴雨是最寻常的。天只要一下,就没有个收关,短则两三天,长则断断续续六七天见不到阳光。每年的这个季节,桐子整宿整宿的不敢合眼,早上天么亮就要起来,站到校门口,看一个个学生拖着塑料凉鞋,捂着塑料纸的学生湿漉漉的进了教室,再烧上一大锅开水,让这些湿漉漉的学生泡泡脚,喝上一口,才左右教室跑着上课,只是比别的时节,跑的更勤一些。一天提心吊胆之后,还要望着一个个孩子都走到沟底下,到了对面山上或者前头梁上,喊一声,应一下,他才能回到那顶棚漏的一圈一圈的房子里睡下。
越怕什么,什么越来。这个学期的连阴雨,一开学就开始下,都快半个月了,还不开天。
刘红梅在家住着,晚上,空空的学校里,桐子要起来好几趟,看看阴沟的排水是不是畅通,看看那湿了的墙头,印迹有没有扩大,连续几天下来,桐子实在是困极了,那天后半夜,他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听到了娘的声音:“桐伢崽——桐伢崽——”睁开眼睛,刘红梅早都到学校把开水烧滚了,学生的早读都开始了。
桐子拍了拍自己的头,“哎,咋睡过头了?”边披衣起床边责怪着自己。
按照排班,今天早上轮到桐子烧开水,刘红梅做午饭的,这样一来,午饭就不好意思再让刘红梅做了,虽然刘红梅啥事都抢着做。
上完二四年级的数学课,安排了学生的作业,桐子就开始生火了,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下的样子,灶前的柴火潮的很不说,屋顶还不时嘀嗒着雨,正好跌在桐子的额上,桐子心想:得赶快想法子凑钱,这房子,实在是要修了。
尽管这样,火生的是出奇的快,添水,盖上锅盖,再去灶前,加一把火,等到放学,就可以下面条了,桐子心里想着。他去灶前折柴火的时候,听着“咔擦”一声,心想,今天劲够大的,不大一根柴,一下子就对断了,还没起身,头上的石板就呼啦一下全下来了。
(二十)
刘红梅听到声响从教室里冲出来的时候,房顶的石板还在往下落。像是谢幕的掌声,已过了最热烈的那阵,就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块了。椽子的一头搭在灶头上,另一头,已经和众多的石板一起,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桐子的身上,只有后退的那只脚,还露在外面。刘红梅冲进去,和一起来的学生一起,发疯似的挪开那些石板,他们只有一个信念,只要桐子活着!
桐子走了,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留在了风平小学。
雨终于停了,泥泞的黄土路上,全村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来了。
明成旺也来了,他除了献上花圈,还告诉大家伙,告诉刘红梅:上学期末,区文教组已经写好先进事迹材料,申请教育局,在教师节表彰叶桐子老师。他却在开学拿着他自己的调令去找文教组,谈啥条件,说是风平小学校舍啥时候建好了,他啥时候走,他才有脸去领奖,要不,谁爱去谁去!当场就把调令给撕了……
夏二宝也回来了,他当场拍板,给母校捐资十万;
慧慧也来了,她是第一时间来的,其实,她早已带着自己公司的车队,拉着建筑材料侯在山外,准备等雨停了,再给桐子一个惊喜的。这是她和刘红梅之间的约定,她们商量好了的,一定要给桐子一个惊喜的!
兰恬妮也来了,带着他们同事的捐助来了;
那个叫花的女孩也回来了,她在桐子的坟前郑重承诺:她要捐助一个图书室,让风平的孩子课余有书看……
大伙都来了,而桐子却长眠在了这个没有生他养他的干梁上。
湿重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悲恸。刘红梅脸上没有了泪水,心中,伤痛早已泛滥成灾。她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告诉桐子:她在暑假,都已经联系好了她的同学,桐子的同学,再回来就是为了风平小学的重建……恨自己,为什么,不在桐子在他娘坟前流泪的时候,勇敢地从树后走出,告诉他,今后桐子会有红梅一生陪伴!
“桐子——,我爱你!”这句话,红梅藏了这么久,始终还是没能说给桐子听。
……
一年后的春天,一幢崭新的教学楼立在了风平村的干梁上,校门上“桐子小学”四个红色的大字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暖。
坎边,金银花丛里,几株油桐枝头的蓓蕾,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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